□ 记者 张涵博
骊山北麓,苍翠山峦与蜿蜒渭水环抱之间,秦始皇陵在此巍峨矗立。
时光的沙漏倒转两千多年,封土东侧约1.5公里的地下深处,一列列秦帝国“地下军团”整装待发。
自第一次踏入秦兵马俑发掘工地算起,秦始皇帝陵博物院名誉院长、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名誉馆长吴永琪与秦陵、秦兵马俑的缘分已延续半个世纪。岁月更迭,他仍怀揣执念不断叩问:如何做好文物保护?
从铜车马修复台到政协提案纸,这位曾任九届、十届省政协委员的文物守护者,用双手填补着时光的裂隙,在历史的碎片中“穿针引线”……
被事业选择
1974年春,关中一带久旱少雨。临潼西杨村农民在打井时,意外发现一些陶俑碎片,经考古发掘后,埋藏地下两千多年的秦兵马俑重见天日。
这个“二十世纪最重要的考古发现之一”,如春雷炸裂,至今余波激荡。
对吴永琪而言,命运的齿轮已悄然转动。秦兵马俑被发现之时,他正就职于陕西省革委会文化局(今陕西省文化和旅游厅),那时他就经常前往发掘工地。在他看来,自己职业的轨迹并非主动选择,而是“文物保护”这项事业在冥冥中选定了他。
“当时陕西省博物馆招讲解员,我是在延安插队的北京知青,会说普通话,阴差阳错就被招了进来。”吴永琪说。1978年12月,担任博物馆讲解员的他,又被调到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筹建处。
1980年,秦始皇陵封土西侧出土了两乘大型彩绘铜车马,按排列顺序编为一号车、二号车,吴永琪参与了铜车马的室外迁移和二号车的修复。1986年,省文物局委派刚从复旦大学文博专修班学成归来的吴永琪牵头组织团队,主持修复一号车。
这条文物“重生”之路走起来并不容易。彼时,完成室内清理的一号车,残破1338片、断口1459个、破洞61处,仅伞盖就碎成了316块。
“铜车马修复的难点,主要是它在近10米的地下长期被压,破碎变形。由于铜车马主体为青铜铸造,大部分构件是双面彩绘,校型时需要加压加温的工艺很难施展。特别是伞盖等构件由于存在我们尚未掌握的弧度数据,一时无从下手。”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吴永琪解释道,“伞盖的弧度需与伞弓的起止点精准匹配,这对修复时的尺寸测算和形态还原提出了极高要求。”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吴永琪的带领下,修复组孜孜不倦探寻方法,不到一年时间,就完成了对一号铜车马的修复,始皇銮驾风采得以重现。
兵马俑最初深埋于地下时,并不像今天人们看到的那般“灰头土脸”。吴永琪介绍说,兵马俑在秦代埋入俑坑时通身涂有彩绘,但历经两千多年地下埋藏、战乱及洪水侵蚀,特别是一号、二号俑坑曾被大火焚烧,大部分兵马俑原有彩绘已脱落。“现在发现的彩绘兵马俑是非常少的,但只要发现了的,都已经得到妥善保护。”
保护俑身彩绘,需要高水准技术作支撑。1989年,秦俑博物馆与德国巴伐利亚州文物保护局联合开展科研攻关,致力于为兵马俑重新“穿上彩衣”。经过近10年的努力,在德国同行的大力支持下,秦俑博物馆的文物保护专家在临潼实验室里研发出秦俑彩绘层的最佳保护工艺和材料,让后人得以窥见千年前玄妙的多彩世界。
1997年、2004年,“秦陵一号铜车马修复技术”“秦俑彩绘保护技术研究”先后荣获国家科技进步奖二等奖。
深耕文物保护的履职之路
2003年,吴永琪拥有了一个新身份——省政协委员。
“既入此门,心无旁骛。”这是吴永琪回顾省政协委员履职历程时常说的一句话。他笑称自己很固执,“我一辈子都在搞博物馆、搞文物保护,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把文物保护好,怎么把博物馆办好。”
2001年,吴永琪在山西大同云冈石窟调研时,当地负责同志提及山西省于1997年出台了《大同市云冈石窟保护管理条例》,这一信息让他深受启发、倍感鼓舞。
回望秦始皇帝陵保护历程,长期以来由一个仅有10来个人的文管所管理,力量单薄的现实,让保护工作时常“捉襟见肘”。
上世纪90年代,临潼引入企业参与秦始皇陵的经营管理,却也暴露出企业经营逐利性的短板。上世纪90年代末的文物旅游体制改革,更让企业经营与文物保护之间的关系成为一项亟待破解的课题。
而云冈石窟的立法保护实践,让吴永琪打开了新思路。作为省政协委员,他把启迪化作提案呼吁,建议尽快出台《陕西省秦始皇陵保护条例》。
“省政协全体会议期间,我还向时任省委主要领导报告了此事,得到领导的重视。随后,省人大、省文物局合力推动《陕西省秦始皇陵保护条例》的出台。”吴永琪说,条例颁布实施近20年来,在秦始皇陵保护、管理、利用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跪射俑、青铜剑、石胄及石铠甲、青铜大鼎……一件件秦始皇帝陵博物院珍贵文物穿越时空,无声诉说着过往云烟,让游客感受到“历史的温度”。
“博物馆没有文物,就是无源之水。”吴永琪感慨地说,长期以来,全省各地市博物馆普遍面临馆藏精品文物短缺的窘境,而考古机构则掌握着新出土文物的支配权。
“建博物馆就是为了展示最新的考古发掘、文物保护成果,如果发掘后就拿走放在考古所,那就成了‘象牙塔’里的藏品。”吴永琪在提案中呼吁,考古机构应在完成发掘报告撰写后,及时将文物移交给博物馆。
囿于现实条件,提案办理有时并非“一夕之功”。随着时间的推移,近年来,陕西文物移交工作逐步得到推进,大量文物开始陆续移交,这让吴永琪十分欣慰。
守望惟谨惟勤
“报告里关于陕西文物工作的分量太少了,比如,丝绸之路陕西段申遗是否可以写进政府工作报告?”
2012年12月,省政府召开座谈会,征求部分省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对2013年省政府工作报告的意见建议。吴永琪情牵文物保护事业发展,指出了报告对文物工作反映不充分的问题。
他的建议得到采纳,在公布的省政府工作报告中,丝绸之路陕西段申遗等文物工作相关内容被纳入新一年工作计划。
回望在政协10年的履职历程,吴永琪表示“既有收获,也有遗憾”。问及如若再回到在省政协履职的那段岁月,最想推动的提案是什么,他坦言,制定出台《陕西省汉唐帝王陵保护条例》,“这是心中未完成的梦想”。
据统计,陕西共有29座汉唐帝陵,其中西汉帝陵11座、唐代帝陵18座。然而,受人为破坏事件频发、保护力量相对薄弱等因素制约,部分汉唐帝陵及陪葬墓遗址整体风貌面临威胁。吴永琪曾多次通过提案、调研、大会奔走呼吁,建议尽快制定《陕西省汉唐帝王陵保护条例》,将汉唐帝陵保护工作纳入法治化轨道。
“离开省政协十几年了,我想再次呼吁,尽快出台这个保护条例。”他设想,以《陕西省汉唐帝王陵保护条例》为总体框架,省内各汉唐帝王陵再结合实际情况制定实施细则,形成“总纲+分则”的保护体系。
2024年春节过后,吴永琪接到省文物局通知,得知省政协计划编写《三秦印记·乡土:陕西考古人说》,正在征集相关史料。他难掩喜悦之情:终于有个平台,能把自己从事文博工作的经历诉诸文字,让后人能了解那个年代文博工作者的工作情况。
他在文末深情写道:“守护秦陵、秦兵马俑的人会老,而这处世界文化遗产不会老,秦陵、秦兵马俑将永葆青春。”
“秦始皇13岁承袭王位,就开始了陵墓的设计施工。从文献记载中可以得知,他对秦陵工程作过批示,我们判断,他是看过他的兵马俑的。”吴永琪缓步走在秦兵马俑一号坑过道上,视线落到正在精心修复的陶俑身上,“今天,我们也在这里看兵马俑,和他在这个空间位置交汇了目光,只不过跨越了两千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