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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厚:走我自己的路

陕西政协网 发布时间:2018-10-08 11:14 【字体:

八十年代后的“美学热”、“文化热”,几乎都与李泽厚有关。可以说,李泽厚的目光扫向哪里,哪里就会热起来。现如今,88岁高龄的思想者李泽厚蛰居美国科罗拉多落基山下久已,习惯了孤独安静。但他并未退出中国及世界思想文化的舞台,其思想正受到越来越多专业人士和普通民众的认同和推崇。他不是“已经过时”,而是“尚未到时”……

■韦拴喜

小康坠困顿  思想初发轫

1930年6月13日上午10时20分(农历庚午年五月十七日),祖籍湖南长沙的李泽厚出生于湖北汉口。从中国生肖文化来看,李泽厚属马。无论是在思想世界里如野马般纵横驰骋,抑或在日常生活中木讷而不通世故,其天马行空、特立独行的个性特征都展露无遗;就西方的星座文化而言,李泽厚属双子座。双子座天性孤独,敏感多思,崇尚无拘无束,对世界永怀好奇与探索之心的性格特征,与李泽厚身上自然流淌的大哲气象又有某种程度的契合。

李泽厚祖上姓王,“李”为赐姓,高祖父李朝斌为清朝湘军高级将领,曾任江南水师提督,在《清史稿》中有传。祖父李同寿,曾任云南思茅知州,有地有钱。父亲李进时任汉口邮局高级职员,薪金优厚。李泽厚成长于优越的家庭环境之中,从小就吃过巧克力、烤鸭之类。

1942年秋,李泽厚的父亲病逝,母亲带全家回湖南宁乡教小学谋生。家境急转直下,陷入困境,由之前“同住一所大屋的亲戚们大鱼大肉,鸡肥鸭瘦,热闹非常”变成了“一家母子三人肉片豆腐,蛋羹一碗,冷冷清清”。经历了家道中落的变故,李泽厚初尝生活艰辛、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有过类似经历的鲁迅自然而然地成为少年李泽厚的最爱,鲁迅作品中孤独、悲凉、深沉的一面,在李泽厚日后的性格、思想、情趣上,留下了明显的印记。

同在1942年,读初中一年级的李泽厚遭遇了他生命中的一次“精神危机”。12岁的李泽厚突然想到人终有一死,活着还有何意义,因而废书旷课数日,徘徊于学校附近的山头上,惶惑不已。李泽厚日后言及此事时说:“这大概是我后来对哲学——追问人生之谜感到兴趣的最初起源,也是我的哲学始终不离开人生,并且把哲学第一命题设定为‘人活着’,而对宇宙论、自然本体论甚至认识论兴趣不大的心理原因。”或许,正是早年对于生死问题的思考,在某种程度上注定了李泽厚的哲学情缘。

1945年,李泽厚初中毕业后考取了湖南最好的高中——省立一中。但因家庭贫困,交不出学杂费,李泽厚选择了吃住均不收费的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由于不喜欢老师的被动灌输,李泽厚常在课堂上偷看自己喜欢的书籍,甚至冒着风险读了好些禁书。正是在这个时候,李泽厚养成了广泛阅读、独立思考的学习习惯。至1949年以前,李泽厚读完了艾思奇的《大众哲学》,翦伯赞的《历史哲学教程》,葛名中的《科学的哲学》等一系列哲学书籍。其中周建人编译的《新哲学手册》中关于马克思《德意志意识形态》的节译,成为李泽厚接受马克思的起点。

1949年母亲去世,李泽厚进入了人生最困苦的时刻,贫困交加,无所依靠。不到20岁便饱受人生坎坷的李泽厚曾说,决定他一生性格的便是这个时期。1949年秋至1950年上半年,李泽厚在湖南宁乡道林麟峰完小担任历史教师。1950年夏,李泽厚报考武汉大学哲学系、北京大学哲学系,同时被录取,他选择了后者。当时自然科学成绩更为突出的李泽厚未选择理工科而选择了哲学,大抵是为了给12岁时遭遇的那场“精神危机”找寻一条出路。

在北大读书时,李泽厚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生活异常艰辛。买不起牙膏就用盐刷牙,买不起笔记本就用活页纸。学校每个月发的三块钱补助,全用来资助正在上中学且也父母双亡的堂妹。因不满当时照搬苏联模式的诸多课程,加之老师们都在忙于思想改造和自我批判,李泽厚只好利用北大图书馆看书自学。由于买不起书,李泽厚经常挨饿进城看书,早出晚归,乐此不疲。此时的李泽厚钻研了大量“马列的原著”,“读第一手的资料”,为其日后的哲学研究奠定了基础。

1954年,李泽厚从北京大学毕业,早在入校时就已罹患的肺结核偏偏加重,咳血咳得厉害。李泽厚毕业分配时,老师冯友兰、任继愈、汪子嵩等教授都希望他留校,但学生代表与人事处决定将李泽厚分配至上海。上海高教局见他咳血厉害,拒绝接收。李泽厚遂滞留北大至1955年初,才被分配至新成立的中国社科院哲学研究所,任实习研究员,工作证号为哲字〇一号。

决胜“美学大讨论”  创立“实践美学”

1956年,中国美学史上规模空前、影响深远,持续十年之久的美学大讨论爆发,大学毕业才两年的李泽厚初出茅庐,深度介入了这场讨论,其论战对手是早已声明显赫的学界前辈朱光潜、蔡仪等人。李泽厚以其天才般的学术智慧,在诸美学流派中才气尽显,脱颖而出,自成一派。此次论争,李泽厚一战成名。自此,中国当代美学史上最为重要、最具特色、最有影响的“实践美学”学派得以创生。

以二十多岁的年纪开宗立派,这在中国学术史上即便不是空前绝后,至少也是凤毛麟角。暴得大名虽未让李泽厚获得提薪提级、分配住房等实际好处,但却让他声誉日隆,收获粉丝万千。因年龄和名气大不相称,李泽厚去一些地方演讲,刚一登台底下便响起一阵“好年轻啊”的窃语。某次演讲散场后,人都快走空了,仍有几个女生在那里发呆。等李泽厚走过去,她们却四散离开,像突然清醒一样。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是李泽厚崭露头角、积基树本的时代。李泽厚曾被当作胡风分子挨整,内查外调近一年,经历了两次下放。在人生中的动荡时刻,李泽厚“横下心来,我行我素……关起门来,自成一统”,“坚守自己的信念,沉默顽固地走自己认为应该走的路”。从25岁到35岁,李泽厚共写作和发表论文30余篇,出版专著两部,专著分别为1957年底出版的《门外集》和1958年出版的《康有为谭嗣同思想研究》。

1970年,李泽厚被下放到河南信阳劳动。因身体原因,李泽厚被安排在“老弱病残组”,这为其偷读康德《纯粹理性批判》提供了便利。《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便是依据当时积累的大量阅读笔记书写而成。1972年秋,李泽厚结束干校劳动回京后,全力投入《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的写作之中。1976年,李泽厚在北京的抗震棚里完成了《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

引领“美学热”  担当“精神领袖”

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中国社会步入改革开放、思想解放的历史转型期,美学应时成为思想解放的突破口、时代变迁的风向标。新时期席卷全国的“美学热”骤然兴起。

早在五六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中锋芒毕露且成一家之言的李泽厚,先后在哲学、美学、思想史等领域中陆续推出了一批极具影响力的著作。1979年3月,《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出版,该著出版后产生巨大影响,首印达三万册,至今已再版六次。当时的青年人如今依然感慨,他们知道什么是哲学,是自读这本书始。1979年7月,《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出版,该著与1985年出版的《中国古代思想史论》、1987年出版的《中国现代思想史论》构成了李泽厚思想史论三部曲,作为新时期启蒙思想的奠基之作,李泽厚在思想史领域举足轻重的地位由此而奠定。1980年,《美学论集》出版,该著汇集了李泽厚五十年代以来发表的美学论文,使李泽厚成为当之无愧的“实践美学”代表。1981年,《美的历程》出版,一时间洛阳纸贵,掀起畅销热潮。大学生几乎“人手一册”,销量“保守估计”在“上百万册”。此后数十年更是不断易社出版,风行至今,行销不衰,据说是中国销量最高的学术书籍。1984年、1987年,与刘纲纪合编的《中国美学史》第一卷、第二卷先后出版,该著作被美籍华人学者傅伟勋誉为“中国美学的开山之作”。1986年,《走我自己的路》出版,该著作为序跋访谈集,形式不拘一格,洞见迭出,情真意切,极受欢迎。1988年,《华夏美学》出版,与《美的历程》相呼应,构成了李泽厚中国美学史的“内外篇”。1989年,《美学四讲》出版,构建起了李泽厚的人类学本体论哲学,与《美的历程》、《华夏美学》并称“美学三书”,成为当时青年人竞相阅读的枕边书。“那时,李泽厚每有新作发表,朋友间都要奔走相告。”时隔三十年,易中天对昔日青年人争读李泽厚的情景依然记忆犹新。此外,李泽厚在80年代还主编了两套对推动“美学热”发挥了重要作用的“美学丛书”:一套是主要针对国外的“美学译文丛书”;另一套是主要针对国内的“美学丛书”。尤其是历时十年之久的“美学译文丛书”,是当年最为畅销的丛书。

这些著述充分展示李泽厚作为一个思想者的锋芒、洞见和气度,并推波助澜,促成了“美学热”的不断升温,进而演变为后来的“文化热”,最终汇聚为20世纪80年代涤荡中国社会的新启蒙运动。李泽厚以其自由思想、理性激情、诗意性哲思、中国化表达,在这场新启蒙运动中独占鳌头,引领风骚。当时李泽厚被无数年轻人奉为偶像。各行各业争读李泽厚,甚至形成了模仿李泽厚《美的历程》的时尚,模仿他那种文体,他那种语调,乃至他那种修辞风格。李泽厚屡屡被邀请至各种场所讲授美学更是常有之事。有一次李泽厚去北大哲学系座谈,随后在学校食堂就餐,成千上万的学生发现了他,食堂一时变成了北大最为拥挤的课堂。

李泽厚取得的巨大成就,也让其坐拥诸多让同代学者艳羡不已的荣誉头衔。1980年,任《中国大百科全书》哲学编委会委员和美学学科主编,当选中华全国美学学会副会长;1981年,被聘任为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哲学评议组成员;1987年受邀赴新加坡任东亚哲学研究所高级研究员;1988年,当选为巴黎国际哲学院院士,成为继20世纪30年代冯友兰之后中国获此殊荣的第二人。

面对李泽厚这位当时“中国人文社科学界第一杰出学者”,太多的人梦寐以求成为他的学生。1984年,北京大学哲学系硕士毕业的赵士林,鼓起勇气报考了李泽厚的博士生。进入考场拿到考题的时候,所有考生几乎都懵了。赵士林说:“他招的专业是中国美学史,考的题是西方哲学史,一道中国美学史的题都没出,没人像他这样出题的!我只得了20几分,很多人都是0分。相对来说,我是不错的了。”李泽厚有两个博士招生名额,但最终只招了赵士林,他成了李泽厚第一个博士生。

硕士生考试又是一番盛况。1985年,24岁的赵汀阳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后,慕名报考了李泽厚的研究生。进入考场后,赵汀阳发现整个教室60人全都是报考李泽厚研究生的。“听说别的教室还有,这只是一个考点,全国还有很多考点。”拿到考卷,赵汀阳大吃一惊:“他规定每道题不许超过500字,超过了倒扣分”。后来成为李泽厚学生的赵汀阳问他为何如此规定。李泽厚回答:500字还说不清楚,证明这个人脑子糊涂至极。现如今,李泽厚的很多学生早已成为学界名流。除过前面提到的赵士林和赵汀阳之外,还有清华大学国学院教授刘东,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彭富春,中国社科院研究员滕守尧、徐恒醇,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员教授杨煦生,等等。

不是“已经过时”  而是“尚未到时”

1992年1月,李泽厚悄然去国赴美,辗转于威斯康辛大学、密歇根大学、苏瓦斯莫学院、科罗拉多学院,担任讲座教授,用英语讲授中国思想史、美学、论语等课程。

旅居海外前后,李泽厚进入思想发展的暂歇期。仅在1994年出版了《李泽厚十年集》,该著实为李泽厚1979年——1989年十年间撰著的九种美学、哲学和思想史著作的辑录。

难能可贵的是,进入人生暮年的李泽厚并没有因曾经的辉煌而居功自傲、固步自封。在世纪之交的这一二十年里,李泽厚不再囿于专业、系统的美学研究,而是将美学融入文化之思,井喷式地出版了多部论著。1998年至今,《论语今读》《哲学纲要》《李泽厚散文集》等20多部著作相继问世,晚年的李泽厚创造了其思想生涯的新高潮,形成了其晚期思想的大化风格。虽然李泽厚曾在2008年宣告封笔,但他“封笔”不“封思”。即便已入耄耋之年,却“不知老之将至”,依然思想不止、著述不断,其思想体系的框架日益清晰可见,内涵也愈见其丰富。历经半个多世纪的不懈努力,李泽厚将其思想的“同心圆”越滚越大,日趋圆润。

古往今来,但凡能成一家之学问者,多为性情中人。李泽厚更是如此。生性散淡,不善言谈,不爱热闹,独享寂寞的李泽厚很少主动去见别人,也不会主动与人联系,包括长辈。穿着睡衣在家会客、接受访谈更是李泽厚惯有的姿态。远赴美国后,李泽厚自称有“三可三不可” 原则:可以吃饭不可以开会,可以座谈不可以讲演,可以采访、照相,不可以上电视。因为后者太过正式,前者都属于随性的聊天。至于不上电视,是不想“面目可憎”、“言同嚼蜡”。正是因此,他放弃过无数次在国内国外开会、演讲的机会,更是拒绝了多家媒体的邀约。但就是这样一个孤傲不群到“不近人情”、“不通世故”的李泽厚,却有着如“老顽童”一般可爱好玩的一面。李泽厚爱喝酒。他家中有张照片:怀抱几个酒瓶,人喝得有点歪,自题:“酒鬼一个”,后来又加了个“小”字,自言酒量一般,若自吹“老”、“大”就太不谦虚。

李泽厚书架的相框里贴有“超女”、蒋雯丽、章子怡等明星的照片,2005年回国时,向人询问周笔畅近况,还专程去看了“超女”的比赛。70岁回国时,李泽厚向学生赵汀阳提出要去蹦极,赵汀阳打电话去问,被人斥之为神经病而作罢。曾有记者问他“能否对自己做个评价”,李泽厚回答得直截了当:“有人说我已在美学上远超朱光潜,哲学上远超冯友兰。我心里倾向接受,口头却连说不敢,我还没想清这到底是我的谦虚还是虚伪。”李泽厚就是这样一个有着大学问,又有着真性情。

当然,无可回避的是,如今的李泽厚不再有早年那种摧枯拉朽、别立新宗的壮盛气魄。事实上,自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诸如“李泽厚老了”、“李泽厚实践美学已经过时”的论调就时有可闻。即便如此,我们依然大可不必为当代青年人分不清“李泽厚”和“李泽楷”而扼腕长叹。虽不再是青年人的精神导师,但李泽厚并未退出中国及世界思想文化的舞台,其思想正受到越来越多专业人士和普通民众的认同和推崇。

2007年,李泽厚入选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哥伦比亚二十世纪哲学指南》,该著是一部面向哲学研究者和研究生的权威性著作,被称为“为一个极其重要的世纪的哲学史提供了珍贵无比的评述和全景视角”。该著共述评了梁漱溟、熊十力、牟宗三、唐君毅、冯友兰、钱穆、徐复观、毛泽东、李泽厚等九位中国哲学家。其中李泽厚被给予最重要的位置,评介文字长达两页之多。

2010年,由于在哲学、美学、中国思想史和艺术史、中国文化和社会研究等领域所取得的突出成就,李泽厚及其著作得以入选迄今最为完整、权威、专业的西方文艺理论典籍《诺顿理论和批评选集(第二版)》,成为入选此集的第一位中国理论家。

2014年,重回公众视野的李泽厚,在华东师范大学中北校区开设以“什么是道德”为题的伦理学讨论班。原本一次普通的学生讨论课,却成了中国思想界、文化界的一次标志性事件。李泽厚此度开讲,因报名人数众多,除了可容百余人的主会场,还在同一幢楼,甚至华东师范大学闵行校区设立了更大的电视直播分会场。视频转播现场,除了学生,还有专程从北京、湖南、上海自发赶来的各代学人,其中包括上海社科院已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学者。三十年前李泽厚造访上海三度更换场地、以求更大听众容量的盛况再次上演。

2015年,美国夏威夷大学举办“李泽厚与儒学哲学”研讨会,包括世界儒学文化研究联合会会长安乐哲,德国著名汉学家卜松山,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哲学系教授、西方儒家经典文献研究专家戴梅可以及李泽厚本人在内的20位学者与会,这是夏威夷大学第一次举办关于个人的哲学研讨会。

那个青年人“读朦胧诗和李泽厚”长大的时代终究一去不复返。蛰居科罗拉多落基山下多年、习惯了孤独安静的李泽厚,与当年那个叱咤风云、万众瞩目的盛况也已相去甚远。可以肯定的是,作为当代中国屈指可数的原创性思想家,李泽厚的意义是过去的,也是现代的,更是将来的。

【编辑:李娟娟】

来源:各界文史 编辑:李娟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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