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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回眸 | 雷石榆:从热血青年到大学教授

陕西政协网 发布时间:2018-09-13 16:25 【字体:

吴营洲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了《雷石榆全集》一书的校样,于是知道了“雷石榆”这个名字,也因此知道了他的一些人生际遇。

雷石榆给我的初步印象是:热血青年,左联斗士,放逐诗人,抗日战将,匪谍分子,大学教授……

而时人对他基本的论定是:著名诗人,左联作家,文艺理论家,文学翻译家……

雷石榆,幼名雷社稳,1911年生于广东台山。他六岁丧母,是在祖母的抚爱下长大的。而他的父亲,在他还没有出生时,就去印尼学做木工了,后因手艺精湛,可带徒弟,便经营起了自己的家具店。

1932年冬天,他的父亲从南洋回乡,他便向父亲提出,要去日本求学。他父亲开始极不同意,认为“日本人侵略中国,你为什么反倒向日本人学习”。于是他向父亲讲述了“日本侵略者与日本人民不同,到日本去学习深造也是为了更好的报效祖国”等等道理,他父亲才勉强同意了。

1933年,雷石榆来到日本,进入中央大学经济科就读。此间,他参加了左联东京分盟,主编机关杂志《东流》,还参加了日本左翼诗歌杂志《诗精神》团体,成为其中唯一的中国同人。此间,他把现代汉诗译成日文,又把现代日文诗译成汉文,并在中日杂志分别发表文章,介绍对方国家左翼文坛的概况,成为从事中日现代诗歌交流的创始人。

当时的雷石榆,是一热血青年,既有着满腔的爱国热情,又有着拯救全世界劳苦大众的宏伟愿望。他的诗,总是充满了激情,充满了战斗性和号召力。诸如他与日本友人小熊秀雄合撰的《中日往复明信片诗集》中,就有他一首这样的诗:“我们/用不同的血/来制造炸弹/去爆炸共同的敌人/用不同的语言/唤起台风/吹跨一切民族的城池/拿统一的意德沃罗基(意识形态)/自卫/用巧妙的战术/攻击/我们在世界矛盾/白热化的焦点上/总爆发的火力/一如火灾后/准备新的建设//”

而在当时,日本的军国主义者,正残酷地迫害日本的共产党领导人和作家,当时日本最杰出的无产阶级作家小林多喜二就惨遭杀害了。中国的左翼进步学生,因同情日本进步作家也遭到秘密监视,不断有人被驱逐出境。

1935年3月,雷石榆出版了他的日文诗集《沙漠之歌》,在日本文学界反响甚好、影响很大。同年5月,他的《诗歌》创刊,但该刊不断受到日本警方传讯、威吓。

正是由于雷石榆诗歌是以无产阶级思想和立场来反对侵略战争的,这令日本当局十分恐惧,于是便“借故”将这位“左联斗士”逮捕了,并随即驱逐出境。

这个所谓的“借故”,或许是贾植芳所回忆的:“我们有一个同学雷石榆,是广东人,他在日本多少年一分钱没花过,日本小姑娘喜欢文艺的,跟雷石榆住一块,养活他。我羡慕他!后来雷石榆跟这个女的不在一块,又跟另外一个女的在一块了,一分钱没花过,那个女的管他吃饭、睡觉,给他买东西。那个女的要跟他结婚,他说他要离开东京,回国以后就跟她结婚。后来那个女的发现,雷石榆没有离开东京,跟另外一个女的同居了。那个女的跳楼自杀,被日本警察发现了,到雷石榆家一看,他家里有很多小姑娘照片。日本报上登了《黄色支那人》,把他驱逐出境。”(《南方都市报》2006年8月9日)

由此看来,利用“黄色事件”来打击“不同政见者”,当是日本人的一大发明。

雷石榆回国时,正值全面抗战的前夕,他立即投入到了抗日的队伍,进行文化救亡活动。他奔走呼号,沐风栉雨,南北穿行,成为文化战线上一名“抗日战将”。他先后在福州、广州、晋南战区、洛阳战区、昆明、长汀、漳州、厦门等地办刊物,主编过《福建民报·艺术座》副刊,参与编辑《广州诗坛》(后改名《中国诗坛》),主编《文学评论》,主编《西南文艺》,参与《战歌》等刊物的编务。他还曾经主持过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云南分会的工作。期间,他还发表了大量的文艺作品。诸如他创作的诗歌《坟墓和活路》,就成了当时——乃至我国现代文学史上——非常著名的“抗战诗篇”:“奸商卖日货,/等于替日人造军火!/难道中国失地还太少?/千万同胞被杀还不多?//奸商哟!/只顾个人的腰包,/不管民族的大祸!/试问国家全亡了,/你的财产还可以带着逃?//就算你的家庭不变炸弹粉,/就算你的妻女不被强奸,/就算你的性命也侥幸存留,/逃到异邦只是个可怜的亡命狗!/做奴隶,/做亡命狗,/真是比活埋还难熬!//奸商哟!/你把假商标贴上仇货的时候,/全民的枪决签已插在你的肩头!/清醒脑袋想想吧!/眼前摆着坟墓和活路!//”

有论者称:“在全民族抗战的合唱中,一些诗作以‘讽喻’作战斗,题材新颖,别具一格。这首把奸商作为讽喻对象的诗作,可以说是抗战讽喻诗词的一个代表。”(韦晓东:《以笔为枪:重读抗战诗篇》)

1938年10月,他还写过一首《故乡在烽火中》:“啊,我的故乡在南国的广东,/我却燃着复仇的心火来到西北的战场。/怀念的梦只有系在征人的心脏,/不管征人的心脏荡着炮弹的声响。/”字里行间的思乡之情,抗敌决心,呼之欲出。

有论者称,雷石榆在抗战时期的诗歌,创作数量最多,质量也最高。

1946年应邀赴台湾任《国声报》主笔兼副主编。1947年转任台湾大学法学院副教授。

在台湾,雷石榆参加了“台湾文艺联盟”活动,是其中唯一的大陆人。

雷石榆在台湾的最重要活动,是1948年参与了正在《台湾新生报》上开展的一场如何建设台湾文学问题的争论。雷石榆论争的是关于台湾新文学的现实主义和创作方法。他提出的“新写实主义”是当时一个重要的理论建树。这种“新写实主义”,既超越自然主义的“机械规划”,也超越“浪漫主义的架空夸张”。台湾作家陈映真等认为,这其实就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双结合”的创作方法并视之为马克思主义文论的首次引入台湾。不过,雷石榆却为这场辩论付出了代价,论战停息不久,他便被台湾当局以“匪谍”的罪名被捕、坐牢,并被驱逐出境。(黄安榕:《雷石榆对闽台文坛的贡献》)

雷石榆也因为被日本、台湾两度“驱逐出境”而被称作“放逐诗人”。

当时,他已和台湾著名的舞蹈演员、后来被誉为“现代舞之母”的蔡瑞月结了婚,并育有一子。

他的妻子蔡瑞月,也因此逮捕,并被囚禁了三年之久。然而在她服刑期间,遇有政府大型活动,还必须无条件参与演出。

1951年,蔡瑞月获释。两年后,她成立“蔡瑞月舞蹈研究室”,虽然不时遭受政治监控与打压,勒令她不准出境,但她持续不辍创作、表演与教学,培养无数本土舞蹈人才。据台湾云门舞集的创办人林怀民称,他七岁在杂志上读到蔡瑞月专访,当时就激发了学习现代舞的兴趣。

1994年,当蔡瑞月奔赴大陆再度见到雷石榆时,彼此已分别了四十多年。这期间,蔡瑞月一直没有再婚。“他们在机场的时候,蔡见到了雷,知道雷已经结婚了,一个古稀老人哭了,而且哭的是那么肆意。是啊,半个世纪的隔离,对于雷,也许找一个妻子照顾自己是最好的选择,对于蔡,也许半个世纪的守候是人间最难得的一份真情。”(暗恋鐟皕:《一次触动心灵的关于他人的人生感动》)

2005年,蔡瑞月病逝于澳洲,享年八十四岁。

雷石榆不仅是位诗人,还是位文学翻译家。他不仅翻译了大量的日本诗,还翻译了德国诗人海涅的部分诗作。

翻译者翻译谁或不翻译谁,就个人的主观愿望而言,自然是有所选择的。雷石榆为什么会翻译海涅呢?窃以为,他和海涅的心是相通的。这一点,在他的《译者序》便可感悟得到:“伟大的德国诗人海涅,以他的慧眼、以他的机智、以他的强烈的热情、敏锐的感觉、尖辣的笔锋、深博的知识与特殊的天才,创造了不朽的杰作。还在青年时代的卡尔·马克思,特别赏识这位驰名的诗人,进而结识为至交。马克思常朗诵他的诗篇以自娱,诗人也非常虚心地接受这位伟大思想家的批评与鼓励。这两位伟人的习惯及所走的途径虽互异,而在激荡的不安的时代,为苦难的人类争取幸福与自由的良心,不折不挠地本着战斗精神却是一致的。”

诸如他翻译的这首《赞歌》:“我是利剑,我是火焰。/我在黑暗中照耀你们。/战争爆发时,/我在第一线战斗。//在我的周围,/战友的尸骸呀纵横,/但我们胜利了,/但周围战友的尸骸呀纵横。//在欢呼的凯歌之中,/埋葬之歌呀飘扬。/我们但没有该欣喜,/又该悲伤的余暇。//更且喇叭在吹响,/报道新的战争,/我是利剑,/我是火焰。//”

是啊,这样的诗,是海涅的呢,还是雷石榆的呢?恐是难以说清的。

众所周知,诗是不可译的,尤其是外国诗。而雷石榆的翻译,又是从日文中转译过来的,这期间,经过两度的再创作,究竟还有多少是原作者的原意,恐已难说了。不过,雷石榆所信奉的是,文艺为政治、为时代服务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可以“拿来”为我所用的,

《雷石榆全集》里的《海涅诗抄》,我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了的,窃以为,这些文字,或有纪念意义,或有史料价值,至于有多少文学价值、欣赏价值,恐就见仁见智了。当然,海涅毕竟是德国著名抒情诗人和散文家,并被称为“德国古典文学的最后一位代表”,一些篇章还是能超越时空,具有永恒魅力的。诸如他的这首《叶比罗格》:“黑人说:百兽之王的狮子,/一害病,就扯裂一只猴子,/从脑袋起嗦嗦地直吃掉,/于是病就好了//……”

1952年,雷石榆任津沽大学(河北大学前身)教授,先后为中国现代文学教研室和外国文学教研室主任……

有人曾撰文追忆过雷石榆任教期间的一些情景:

在中文系诸多先生当中,雷石榆算是比较“洋派”的一个。他性格浪漫而富于个性。那是一段非常革命的岁月,大家都穿一律的衣服,他却不然,总是挺拔的西装,或礼服,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在学校,他身边常有一个助教跟随着。上课之前,给他提着一个大的旅行包,里面放满了书籍与资料,放在讲桌上,以备查用。他走进教室,总是先露出天真的笑容,接着,是他那爽朗的笑声,不像别的教授那样保持着“尊严感”。他喜欢和同学接近,没有一点架子,特别是与女生,在她们中间的笑声更多,也更天真。他的为人,随和,淡然,与世无争。讲起课来,是天马行空,即兴发挥。许多时候,说了一大篇,连自己也不知说到哪里去了,径自笑了起来,使同学莫名其妙。他开的西欧文学,讲起来特别放情,尤其是那些浪漫主义诗人,如拜伦、济慈、雪莱,情绪就上来了,英国雪莱的《致云雀》诗,他可以情不自禁地背颂下来,先是用英语,忽然想到不对了,怕大家听不懂,便改成不够标准的普通话(粤语),也背了下来。又一次,他讲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没有去分析剧本的思想内容、背景,也是在课堂大声地背诵起大段人物对白。此时的讲台,却就成了他一个人演出的舞台,而他,自然地成为剧中的角色。所以,他讲课的一个特点,就是率真、动情,浪漫气质随时表现出来。他完全是一个热情奔放的诗人,很不像一个严谨的学者。(杨振喜:《放逐诗人雷石榆》)

据知情者称,雷石榆在“文革”中受过不少苦。他住“牛棚”的时间最长,表现被称为“不好”。因为他一是留学过日本,同日本人有朋友的交往;二是到过台湾,叫作有“港台关系”,这怎么能“交待”得清楚呢?他只说是受过迫害,被日本政府驱逐,又被蒋政权驱逐,谁会听信他?

粉碎“四人帮”以后,抄家的部分资料发还了他,其中就有诗集、文集,但零落不全。有关部门答应落实政策,赔偿他的损失。他说他不需要钱,只希望组织上能帮他找回遗失的著作,哪怕是能够找回个复印件也好。

后来,的确陆续找到一些。到他生前为止,出版的书只差一本《在文化斗争的旗下》。此书,1932年由广东台城同文印书馆出版,收集了早年他宣传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的一组文章。

雷石榆回忆说:“这本书恐怕难以找到了,那时我主编台城的《民国日报》副刊,因为我连续发表这些宣传马克思主义的文章而引起了论争,我那时被围攻过三个月。现在想起来,就更怀念这本书。”(刘玉凯:《太阳记得您,桃花记得您》——追忆雷石榆先生)

粉碎“四人帮”以后,雷先生精神焕发,他不仅在系里开专题课,而且还在全校作学术报告。

据称,雷石榆的性格,天真而浪漫,喜欢音乐、跳舞、绘画,平常出门旅游,总是带上画夹,兴致一来便到外边写生。他的水彩简洁而有恬淡的美,他的水墨画也颇有生气。他处世超然,与世无争,绝对远离争名夺利的任何较量。他为人忠厚、诚恳,为别人想得多,总不愿麻烦别人。据称,直到他去世,他的工龄还是从抗战开始计算的。有人说:“这很不公平,左联作家应算‘红军干部’,怎么能算‘抗战干部呢’?应该找组织。”据雷石榆老伴儿张丽敏说:此事也找过,但十分麻烦,雷石榆不愿再去费脑子,也就不再争取了。

雷石榆一生著述甚丰,专著有《日本文学简史》《文艺一般论》《写作方法初步》等。文学创作有:诗集七部,译诗二部,小说集三部。

雷石榆是个性情中人,又善交际,经历也丰富,使他认识了许多人,并与很多人都有很深的交情,其中有日本人,也有中国人;有政界要人,如郭沫若等,也有仁人志士,如林基路等。在他的晚年,很写过一些回忆文章,如《追思烈士林基路》《追念李何林同志》《我的回忆》等。据说,“他写文章很快,用复写纸一次写出两份,一次成稿,基本不用改。写累了便休息一下。”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雷石榆的爱子、前妻,数度前来大陆,劝说雷石榆迁居澳大利亚,但被雷石榆拒绝了。

有人曾这样评述过雷石榆:“雷先生的一生,不管对同代人或者后来者而言都很不平常。他以诗人名世,并以诗人之敏锐总让自己置于时代的前沿,击壤讴吟。一生兢以民瘼为念,以世道为忧,以国是为虑,以开拓国际文化交流为务。作为学者,他坦言己见,光明磊落,孜孜以求,精益求精;作为教授,他是学生的良师益友,人生之楷模;作为导师,他对弟子倾注融融爱心,无微不至……”(林丽珠:《鹿耳礁文稿》)

1996年12月7日下午,雷石榆因病在河北保定去世,享年九十六岁。

【编辑:李娟娟】

来源:各界文史 编辑:李娟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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