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玉江
在陕北志丹县旦八镇麻子沟村有一位能歌善舞的老农,他就是当地有名的农民歌手陈应章。
陈应章已经八十多岁,中等个儿,体态清瘦,耳不聋、眼不花,背不驼、腰不弯,思维敏捷,身体看上去非常硬朗。因他天生一副好嗓子,从年轻到现在,一直歌声不断,曾多次参加县、市民歌比赛和重大喜庆节日的秧歌表演活动,在当地很有名,颇受人欢迎。
2008年9月20日,一个周末的下午,仰幕已久的我约了几位民歌、曲艺和文学爱好者,专程前往他的家乡麻子沟村造访了他。
一上硷畔,一眼就看见陈应章老人站在人群当中,着一身中山装蓝制服,穿一双地道的土布鞋,头上拢着白羊肚子手巾,脸色红润,精神矍铄。他见我走过来,便快步迎上来,伸出一双粗糙而温暖的手,紧紧地握住。
可以说,这也是一次送文化下乡活动。听说县、乡的文艺人才来麻子沟村进行慰问演出,乡亲们早早就聚集在村小学的院子里,翘首以盼。不少农民放下了手中的农活,有的甚至从施工场地赶来。文艺表演很快就开始了。观看节目的群众坐得整整齐齐。陈应章和几位准备上场的演员坐在一边儿,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在几段说书和几曲民歌之后,陈应章早就耐不住了,快步走上舞台,不假思索地唱开了陕北信天游《人想人》:
三十三颗荞面九十九道棱,什么人留下个人想人?
想你想的吃不进个饭,心火火上来把口燎烂。
前半夜想你吹不熄个灯,后半夜想你翻不转个身。
想你想得上不了个炕,崖洼洼上画下你的人模样。
先画你的脸脸后画你的腿,仔细盘算不是一个你。
镰刀弯弯割红豆,你就是我心头上的肉。
羊羔羔撂在后山山,世界上的女娃娃都想汉。
那清亮高亢、字正腔圆的演唱,紧紧地吸引了现场观众,博得了阵阵雷鸣般的掌声。
一曲刚完,又一曲开始了。这一曲,唱的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当地时兴的、也是他自编自唱的《打坝兴水利》民歌:
哥哥在大阳湾,一心要苦战。
小妹妹没经验,跟哥哥去陪伴。
哥哥你把汗流哟,一心争上游。
小妹妹你本领高,走在哥的头;
妹妹你能行,敢跟哥哥争。
你若要比过哥,哥说你是英雄。
哥是月儿明,妹是满天星。
哥说哥能夜战,小妹妹不点灯。
问哥打水坝,究竟怕什么?
小妹妹不知情,听哥细说明。
水坝打在沟,准备聚成湫。
不怕肥土滞,单怕被水冲。
第二曲下来之后,越发逗得大家前仰后合。陈应章毕竟是80多岁的老人了,加之这首民歌曲调较高,他委实有些气喘脸涨。坐在观众席间的儿子陈有亮让父亲歇歇再唱,可此时的陈老正在兴头上,仿佛没有听见似的,顺手拿来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便兴奋地又唱起了《小桃红》:
一更子月儿灯火火红,满月的爹娘小产生。
哆哆嗦嗦无人问,小妹妹笑格盈盈点着一盏灯。
二更子月儿早麻麻来,倒坐门槛上个哆哆嗦嗦。
浑身上下冰格冷冷嗦,我把哥哥搂在奴家怀。
三更子月儿双手手弯,一儿一女两眼观。
有朝一日天睁眼,枯树开花结些牡丹。
四更子月儿红袖袖袄,一年四季忙种秋。
大放蝇子小放牛,小桃红过来改改忧愁。
五更子月儿转五更,架上的金鸡儿叫天明。
东方方不亮西方方明,没等得睡觉大天老明。
六更子月儿像火火,没见过媳妇打婆婆。
有朝一日天看见,五雷抓她阿弥陀佛。
七更子月儿白路路宽,过路举子来用饭。
剩茶剩饭尽你用,巧言巧语多不领情。
八更子月儿晴天上,前脚踏在后脚上。
尘土土培(落)在奴身上,怀抱笤帚痛哭一场。
九更子月儿万丈丈高,黄叶落在枯树梢。
天雀雀过来哆嗦嗦叫,九天仙女绕几绕。
十更子月儿绣鸳鸯,鸳鸯绣在金底上。
好男好女成不了双,好夫好妻不得久长。
十一更子月儿数王祥,王祥卧冰为他老娘。
热身子躺在冷冰上,一对对仙鱼刚赶上。
十二更子月儿数李祥,李祥卧冰为他婆娘。
热身子(哟)躺在冷冰上,洇水下来刚赶上。
演出即将结束时,仍没有尽兴的他主动跑上台,又为大家唱了一首陕北酸曲《送大哥》:
我送大哥二门外,手里又提水烟袋。
呼噜呼噜抽几袋,我问大哥你多会儿来?
今年不来明年来,明年不来后年来;
后年不来再不来,红椽子街上好买卖。
我送大哥大门外,大门外边种白菜,
芹菜,白菜,花叶菜,这么好的人才你不爱。
我送大哥大门东,手里又提两串铜。
送你一串做盘缠,送你一串走人情。
我送大哥大门西,手里又提两只鸡。
送你一只叫明鸡,送你一只下蛋鸡。
我送大哥石子坡,石子坡上石子多。
石子磨烂奴的脚,奴的冤枉对谁说;
我送大哥黄羊坡,黄羊坡上黄羊多。
一只黄羊两个角,没见过表妹送表哥。
我送大哥大岔河,上河漂下一对鹅。
公鹅展翅飞过河,撂下母鹅叫哥哥。
演唱完之后,我们和陈应章老人一起共进晚餐。这是地地道道的蒸洋芋、蒸南瓜、洋芋擦擦、炖土鸡、炒鸡蛋、黄米饭、大烩菜等农家饭,吃起来是那样地香美。我们大口大口地吃着,陈老却坐在一边不端碗,偶尔夹一点儿菜,陪我们进餐。我劝他多吃一点,他说这些饭菜他经常吃,让我们只管好好吃。晚饭后,夜幕早已降临,我们和陈应章老人在饭堂隔壁的一间房子里仔细地攀谈起来。问起他的身世和唱民歌的经历,没想到他非常健谈,思路清晰,记忆深刻,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
陈应章原籍横山县赵石畔乡榆树峁村。两岁的时候,在乡里担任贫协会委员的父亲陈开富被国民党匪徒杀害了,撂下他和5岁的姐姐及母亲相依为命。迫于生计,母亲只好改嫁给了青年农民武志旺。几经辗转,最后定居在志丹县双河乡寨子河村。狠心的大伯将5岁的姐姐留在身边,为了几个钱财,便早早地送给人家当了童养媳,受尽了折磨;而把无用的他推给了他的母亲。当时约定,他母亲抚养6年后归还陈家。可是6年过去了,大伯仍不寻他回家,他只好和继父、母亲一起生活。为尽可能地减轻继父和母亲的负担,7岁的他就开始给有钱人家揽工放羊,砍柴种地,在苦水中度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17岁那年,在好心人的牵线搭桥下,他有幸做了旦八镇麻子沟村张和山的独生女儿张志英的上门女婿。过门后,张家对他非常关爱,使他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妻子对他更是恩爱有加,一连给他生了7个儿子。可不幸的是,六儿子在11岁时因患克山病夭折,给夫妻俩带来了极大的痛苦。然而,他并没有被不幸所击垮。为过上好光景,供6个儿子上学,陈应章每天除了耕作外,还尽可能地抽出时间上山砍柴,背着180斤的柴禾,带着炒面,赶着驮了200斤柴禾的毛驴,起鸡叫睡半夜,翻山越岭,徒步40华里来到志丹县城卖柴。饿了,背着人偷偷地吃上几口炒面;渴了,爬在沟里喝几口山泉水;累了,就躺在路边歇歇脚。几年下来,光景很快好了起来,6个孩子也先后长大成人,完成了学业。现在,6个儿子早已成家立业,有的参加了工作,有的成为农村致富能手,一家人其乐融融。儿子们感激父母的辛劳,争着赡养他们老俩口。但是,他们老俩口并不固定住在哪个儿子家,有时住在城里,有时住在乡下,想在哪里住就住在哪里,不愁吃不愁穿,身体健康,生活幸福。
说起民歌,陈应章更是情有独钟,滔滔不绝。他说他从小就爱陕北民歌,而且嗓子也好,按专业人士讲,他的音调能达到高8度。小时候,常常一边听大人们唱,一边偷偷地自己练。走路唱,上工唱;山上唱,沟里唱;高兴唱,愁苦唱;闲暇唱,忙碌唱;家里唱,出门唱;白天唱,晚上唱,走到哪唱到哪,歌声伴随了他整整一生。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所唱的曲子和歌词既秉承了传统,又突破了传统,触景生情,信手拈来,真正达到了他自己所说的“人到伤心泪下来,喜事到口唱自开”的艺术境界。长此以往,他便成了当地有名的民歌手和秧歌伞头,每逢县、乡重大文艺演出,他不是上台唱民歌,就是秧歌队伍中的伞头或者鼓手,很是活跃。话音还未落定,他又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陕北秧歌:
进了院仔细观,你这院地方修了个宽。
面抱金银背靠山,祖祖辈辈落富汉。
南里上来一对鹅,有处飞来无处落。
一落落在你家窑檐上,儿晋状元女登科。
进了志丹仔细看,干部群众干劲添。
山青水秀环境好,城乡面貌大改变。
……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们要走了。陈老和乡亲们依依不舍地将我们一直送到村口……
【编辑:李娟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