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庆节
老家的月亮总是特别亮,尤其是夏天的夜晚,月光像水一样泼下来,把整个院子都泡在里面。父亲总爱在这样的月光下干活,他的身影被拉得老长,在院子里晃来晃去。
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蹲在门槛上看父亲在月光下劈柴。他脱了上衣,露出黝黑的脊背,月光在上面镀了一层银。斧头举起来的时候闪着寒光,落下去时发出“咔嚓”的声响,木柴应声裂成两半。木屑在月光里飞舞,像一群闪着微光的小虫子。父亲劈一会儿就会停下来,用毛巾擦擦汗,毛巾很快就湿透了,能拧出水来。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父亲虽然只读过几年书,却会背不少古诗。他总是一边干活一边教我念,声音混在虫鸣里,格外好听。我学着他的样子摇头晃脑,他就笑着用粗糙的大手摸摸我的头。那时候,觉得父亲懂得真多,连月亮都能写成诗。
夏天的夜晚特别闷热,屋里待不住。父亲就在院子里铺张凉席,我们躺在上面数星星。他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我哪个是北斗七星,哪个是牛郎织女。月光洒在他脸上,皱纹里都盛着银辉。有时候讲着讲着,他的声音就低下去,变成了均匀的鼾声。我不敢动,怕吵醒他,就盯着月亮看,看着看着也睡着了。
秋收的时候,月光成了父亲最好的帮手。他常常借着月光打场,一干就是大半夜。我半夜起来上厕所,总能看见他在场院里忙碌的身影。月光下,扬起的麦粒像金色的雨点,父亲的身影在其中时隐时现。有时候我趴在窗台上看,看着看着又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身上多了件外套,是父亲半夜回来给我盖的。
冬天的月光最清冷。父亲总在这样的夜晚修理农具。他把煤油灯挂在屋檐下,但更多时候是借着月光干活。我蹲在旁边给他递工具,看他粗糙的手指灵活地摆弄那些铁家伙。月光照在他的手上,冻裂的口子格外明显。他时不时把手放在嘴边哈口热气,又继续干活。
记得有一年中秋,月亮特别圆。父亲破例没有干活,而是搬了张小桌子到院子里。母亲炒了几个菜,父亲还倒了半杯烧酒。月光把桌上的饭菜照得发亮,父亲的脸也亮堂堂的。他给我讲他小时候怎么偷邻居家的枣子,怎么在月光下被追着跑,逗得我直笑。那晚的月亮好像特别近,近得能看见里面的影子。
后来我长大了,去城里读书。每次放假回家,总能看到父亲在月光下等我的身影。他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月光透过树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远远看见我,他就举起手挥一挥,也不说话,只是接过我的行李,默默地走在前面。月光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长,我踩着他的影子走,就像小时候一样。
现在父亲老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在月光下干活了。但每次回家,我还是能看见他坐在院子里乘凉。月光静静地洒在他身上,白发变成了银色。我搬个小凳子坐在他旁边,就像小时候一样。有时候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坐着,听着虫鸣,看着月亮慢慢爬过树梢。
昨晚又是个月明之夜。我起夜时看见父亲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月亮。月光下,他的背影有些佝偻,但依然那么熟悉。我突然想起他教我的那句诗:“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家的月亮还是那么亮,只是看月亮的人,已经悄悄变了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