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文山
当进入新世纪的第一春那年,弟弟搭车进城,喜形于色地告诉我,黄岭村要安装自来水了。当洁净卫生的自来水从水龙头里哗啦哗啦流了出来,家里那口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水缸“退役”了。放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它黑褐色遍布,显得那样苍老、破旧和沧桑。
在生我养我的黄岭村,以前家家户户都有水缸。在我的记忆中,我家的那口水缸很大,大概一米五的直径,一米左右的高度,敞口大肚,能装满满的四担水。放在厨房里土灶的一角靠墙方便取水的地方,做饭炒菜用水时,只要一转身就可以用瓢从缸中将水舀出,倒进锅里。
水缸见证了农家生活的艰辛。记得当年父亲在公社码头装卸站里卖苦力,水缸里的水几乎都是靠母亲挑满的。偶尔母亲来不及挑水就到生产队上工去了,就由兄长和我去门前的兴隆河去弄水。我只有八九岁,兄长也不过十一二岁,个子矮小刚及水桶高,哪挑得起大人挑的水桶?我们只好把桶耳下面再梱绑一根桶绳,兄长在后面,尽量把重心放在自己的肩头,我在前面,抬着水桶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家走。大人挑一担是满满的,而我们抬一担仅是大人的一半。好不容易把水抬回来,慢慢地放在缸边,先用瓢一瓢一瓢地将桶里的水舀进水缸里。
若是碰上夏天暴雨过后,水就浑浊得不能饮用,人们只能用备用的明矾净水,待水用完后再淘缸底的臭淤泥。桃花汛过后,河水上涨,可以站在岸上取水,倒也方便;可到了冬季枯水期,河水一退再退,还得挽起裤腿到河中心找积水洼去一瓢一瓢地舀。家里没钱买雨靴,即使数九寒天冰雪刺骨,也得是赤脚踩着泥泞,真是冷啊。
我们生活在江汉平原的鱼米之乡,从家里到河岸不过百米之遥,称得是枕水人家,没想到吃一口水竟是如此之难,所以每当我们洗脸刷牙,用水稍微多一点,外婆总会嘀咕:“莫浪费呀,热水要人烧,冷水要人挑。”
我们是在外婆身边长大的。外婆年事已高,用水非常吝啬,即使是伏天洗澡,盆中的水也不超过一口杯。遇到天气炎热,喉干舌渴,我们放学一回家就走向水缸,随手掀开缸盖,拿起瓢,舀上水,咕咚咕咚地喝个痛快。每每这时,外婆就会期期艾艾地说:“我们要是城里人就好了,他们有自来水,用手一拧就不缺水。”
改革开放进入第十个年头,我真的进城用上了“用手一拧就不缺水”的自来水。就在这个时候,兄长和弟弟分了家,家里那口祖辈传下来的大水缸分给了弟弟,但我还是时常为弟弟担心,因为弟弟是残疾人,出生七个月因一场高烧而落下小儿麻痹症,导致他右腿严重萎缩。脱贫致富不敢说,只说每天一担水,爬堤上坡就够他喝上一壶的。
光阴荏苒,当进入新世纪的第一春那年,弟弟搭车进城,喜形于色地告诉我,黄岭村要安装自来水了,只不过每家要交1000元的入户费。我说,哪就交吧,我们盼水盼了多少年,有了自来水交多少钱都高兴。
当洁净卫生的自来水从水龙头里哗啦哗啦流了出来,家里那口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水缸“退役”了。放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它黑褐色遍布,显得那样苍老、破旧和沧桑,仔细看一下缸身,好像还有用水泥填补的漏砂眼和洗不净的白灰痕迹。
水缸空闲着,但弟弟还是舍不得扔掉。
前不久,我抽空回了一趟黄岭村,在弟弟的院子里惊喜发现,那口“退役”的水缸竟然长出了荷花。一朵朵、一簇簇的荷花,或雪白、或粉红,分外娇艳芬芳。远远望去,也算是一幅别致的农家小品吧。
弟弟命运多舛,当年家里困顿,他初中没有读完,就踏入社会闯荡天下,以一手裁缝手艺博得了多家服装商的青睐。如今,面对派上新用场的“退役”水缸,我不必再为弟弟担忧了。
(作者系湖北省作协会员)
【编辑:李娟娟】